为传花月道 贯讲差使书
莫笑迂为拙,须知巧是穷。奇谋秘计把人蒙,浪向纤纤蜗角,独称雄。怜险招人忌,骄盈召鬼恫。到头输巧与天公,落得一身萧索,枉忡忡!
《南柯子》
这调是说巧不如拙。我尝道拙的计在迟钝,尺寸累积,鸠巢燕垒毕竟成家。巧的趋在便捷,一旦繁华,海市蜃楼,终归消灭。况且这天公又怜拙而忌巧,细数从来,文中巧的莫如班、马,班固死于狱中,史迁身下蚕室。武中巧的莫如孙、吴,孙膑被庞涓刖足,吴起被楚宗室射死。诗中巧的莫如李、杜,李白身葬采石,杜甫客死四川。游说中巧的莫如苏、张,苏秦车裂齐国,张仪笞辱楚相。就是目今,巧窃权是阉宦魏忠贤,只落得身磔家藉,子侄死徙。巧趋附是崔尚书一流,崔宦戮屍,其余或是充军,或是问徒,或是罢职。看将起来真是巧为拙奴,巧为拙笑。就我耳中所闻,却有个巧计赚人,终久自害的。
话说浙江绍兴府山阴县,有一个乡宦姓陈,自进士历官副使,因与税监抗衡,致仕回家。夫人郑氏,生有一子,只得九岁。
到是初中时,在扬州娶得一个如夫人姓杜,生有一子,已是十七岁了,唤名陈镳,字我闲,已娶李侍御次女为妻。陈副使为他求师,略在亲友面前讲得一声,只见这边同年一封荐书、几篇文字,道:“此人青年笃学,现考优等,堪备西席”。这相知一封荐书、几篇文字,道:“此人老成忠厚,屡次观场,不愧人师。”又有至亲、至友荐的。
陈副使摆拨不下,道:“青年的文字毕竟合时,但恐怕他轻佻、没坐性;老成的毕竟老于教法,但恐怕笔底违时。”
正迟疑间,适值李亲家李侍御荐一个先生,姓钱名流,字公布,前道帮补,新道又是一等第六,是个时髦。陈副使道丈人为女婿访求,必定确的了,便自家去一拜,就下了一个请书。只见这先生年纪三十多岁,短胡,做人极是谦虚,言语呐呐不出口,叩他经、史,却又响应。陈副使道:“小儿虽是痴长,行文了两年,其实一窍不通,今遇老师,一定顿开茅塞。”
钱公布道:“末学疏浅,既蒙老先生、李老先生重托,敢不尽力!”
陈副使想道:“我最怪如今秀才,才一考起,便志气嚣,逞才傲物,似这先生,可谓得人了!”谁知这钱公布,他笔底虽是来得,机巧甚是出人。他做秀才,不学这些不肖日夕上衙门,自坏体面。只是往来杭州代考,包覆试三两一卷,只取一名,每篇五钱;若只要黑黑卷子,三钱一首;到府间价又高了。每考一番,来做生意一次。及至帮补了,他却本府专保冒籍,做活切头。他自与杭、嘉、湖富家子弟,包倒,进学三百两:他自去寻有才、有胆、不怕事秀才,用这富家子弟名字进试,一百八十两归做文字的,一百二十两归他。覆试也还是这个人,到进学,却是富家子弟出来,是一个字不做,已是一个秀才了。回时大张旗鼓,向亲邻道:冒籍进学的。又捱一两年,待宗师新旧交接时,一张呈子,改回原籍,怕不是个秀才?是一个大手段人。陈副使不知道,(送)了张五十金关书,择日启馆,却在陈副使东□□(庄上),□(但)见:
(翠竹)敲风,碧梧蔽日。疏疏散散,列几树瑶草琪花;下下高高,出几座危楼高阁。曲房临水倚,朱栏碧槛水中浮;孤馆傍山开,碧瓦红檐山畔出。香拂拂花开别径,绿荫荫树满闲阶。萧条草满少人来,一鸟不鸣偏更寂。
这先生初到馆甚是勤谨,每日讲书、讲文,不辞辛苦,待下人极其宽厚;陈公子是公子生性,动不动打骂,他都为他委曲周旋劝解。以此,伏侍僮仆没一个不喜欢。就与陈公子或称表字,或称老弟,做来文字只是圈。说来话只是好,有时园中清话,有时庄外闲行。陈公子不是请个先生,到是得个陪堂,两边殊是相安。
忽一日对陈公子道:“我闲,知道令岳荐我来意思么?”
陈公子道:“不知。”
钱公布道:“令岳闻知令尊有个溺爱嫡子之意,怕足下文理欠通,必至为令尊疏远,因我是他得意好门生,故此着我来教足下,足下可要留心,不可负令岳盛意!”
陈公子道:“正是,连日家父来讨文字,学生自道去不得,不敢送去。”
钱公布道:“足下文字尽清新,送去何妨?”
陈公子道:“这等明日送去罢!”
钱公布道:“这且慢!令尊老甲科,怕不识足下新时调,还得我改一改拿去。”
次早将来细细改了,留得几个之、乎、也、者字,又将来圈了,加上批语送去。
果然陈副使看了大喜,道这先生有功,对如夫人说。这如夫人听得儿子文理通,也大欢喜,供给极是丰厚。后边(陈)副使误认了儿子通,也曾大会亲友面课,自在那边看做,钱公布却令小厮,将文字粘在茶杯下送与他,照本謄录;一次陈公子诈嫌笔不堪写,馆中取笔,把文字藏在笔管中与他;把一个中、外都瞒得,陈公子是个通人了。但是钱公布这番心,一来是哄陈副(使),希图固馆;二来意思要得陈公子感激,时常赍助,不料只博得一个家中供给齐整。便是陈公子也忘记了自己本色,也在先生面前妆起通来,谭文说理。先生时常在他面前念些雪诗儿,道:“家中用度不足,目下柴、米甚是不给,欲待预支些脩仪,不好对令尊讲。”
陈公子不过答应得声:“正是呢。”也不说是学生处,先那几何。几番又道缺夏天衣服,故意来借公子衣服,要动他,公子又不买,钱公布心中便也怏怏,道:“这不识好的,须另用法儿敲他!”
一晚步出庄门,师徒两个绥缓的走,打从一个皮匠门首过,只听得一声道:“打酒拿壶去!”这声一似新莺出谷,娇鸟啼花,好不呖呖可听。师徒二人忙抬头看时,却是皮店厨边立着一个妇人,羞羞缩缩,掩掩遮遮,好生标致:
髻拥轻云堕,眉描新月湾。
嫣然有余媚,袅娜白家蛮。
天下最好看的妇人,是月下,灯下,帘下,朦朦胧胧,十分的美人有十二分!况村庄之中,走出一个年纪不上二十来,眉目森秀,身体娇柔,怎不动人?
钱公布道:“这妇人是吃盅儿的。”
陈公子道:“先生怎知道?”
钱公布道:“我只看见她叫打酒,岂不吃盅儿?”
陈公子道:“那秋波一转,甚是有情!”
钱公布道:“谁教你生得这等俏?”
也是合当有事,陈公子走不过十数间门面,就要转来,来时恰好皮匠打酒已回,妇人伸手来接,青苧衫内露出只白森森手来,岂不可爱!陈公子便是走不动般,伫了一会方去。
回到庄中,道:“好一个苧罗西子!却配这个麦粞包!”
钱公布道:“只因老天配得不匀,所以(原文缺失)(常做)出事来。你想这样一个妇人,配这样一个蠢汉,(难)道不做出私情勾当?”
陈公子道:“只怕也有贞洁的。”
(钱)公布道:“我闲,哪个人心不好高,只因她爹、娘没眼,把来嫁了这厮;帽也不戴一顶,穿了一领油腻的布衫,补洞的水袜,上皮湾的宕口草鞋,终日手里拿了皮刀,口中衔了苧线,成什模样?未必不厌他!若见一个风流子弟,人物齐整,衣衫掩润,有不输心、输意的么?虽然是这样说,我们读书人,须要存些阴德,不可做这样事。”谁知陈公子晦气到了,恰是热血在心,不住想她,撇开先生,常自观望。
似此数日,皮匠见他光景,有些恼了,因是陈公子,不敢惹他。
只见这日钱公布着了一双旧鞋,拿了十来个钱,去到他家里打掌,把鞋脱与他,自坐着等。巧巧陈公子拜客回来,见了道:“先生在这里做什么?”
钱公布道:“在这里打掌。”
陈公子便捱到先生身边,连张几张,不见。钱公布道:“你先回去。”
那陈公子笑一笑道:“让你罢!”去了。
那皮匠便对钱公布道:“个是高徒么?”
钱公布道:“正是,是陈宪副令郎。”
皮匠便道:“个娘戏!阿答虽然不才,做个样小生意,阿答家叔洪仅八三,也是在学;洪论九十二合弟,见选竹溪巡司;就阿答房下,也是张堪舆小峰之女。咱日日在个向张望?先生借重对渠话话,若再来张看,我定用打渠,勿怪(原文缺失)(粗鲁)!”
钱公布道:“老兄勿用动气,个愚徒极勿听说,阿答(原文缺失)(也)常劝渠,一弗肯改,须用本渠一介大手段。”
洪皮匠道:“学生定用打渠!”
钱公布道:“勿用,我侬有一计,特勿好说。”便沉吟不语。
皮匠道:“驼茶来,先生但说何妨。”
钱公布道:“渠侬勿肯听教诲,日后做向事出来,陈老先生毕竟见怪,渠侬公子,你侬打渠,毕竟吃亏。依我侬,只是老兄勿肯(读作孔——原注)!”
皮匠道:“但话。”
钱公市道:“个须吩咐令正哄渠进,老兄拿住子要杀,我侬来收扒,写渠一张服辨,还要诈渠百来两银子,渠侬下次定勿敢来!”
皮匠欢天喜地道:“若有百来两银子,在下定作东请老先生!”
钱公布道:“个用对分!”
皮匠道:“便四、六分罢!只陈副使知道咱伊!”
钱公布道:“有服辨在东怕渠?”此时鞋已缝完,两个又附耳说了几句分手。
到得馆中,陈公子道:“先生今日得趣了!”
钱公布道:“没什趣,女子果然好个女子,拿一盅茶出来请我,一发洁净、喷香!”
陈公子道:“果然?”
钱公布道:“真当!”
陈公子道:“这先生吃醋,打发我回,便同吃盅茶也不妨!”
钱公布道:“妇人倒是有情的,只是这皮匠有些粗鲁,不好惹他!”
陈公子道:“先生你本怕我括上手,把这话来矬我!”
钱公布道:“我好话,若惹出事来,须不关我事!”陈公子一笑,自回房去了。
次日,把脚下鞋子,拆断了两针线脚,便借名缝绽,到他家来。只见皮匠不在,叫了两声,妇人出来道:“不在家!”
陈公子看时,越发俊俏,道:“要他做些生活,不在,……大娘子胡乱替我缝一缝罢!”
那妇人笑道:“不会!”公子便脱下来递去,道:“大娘子看一看,不多几针!”妇人来接时,公子便捏上一把,甚是软滑柔润。
那妇人脸上一红,道:“相公,斯文家不要粗鲁!”公子也陪笑了一笑。
妇人道:“明日来罢!”
公子道:“明日晚来。”
妇人道:“晚,他在邻家吃酒未得回,饷午罢!”公子趑趄出门,妇人也丢一个眼色,缩进去了。
陈公子巴不得天明,又巴不得天晚,打扮得齐齐整整,戴了玉簪、金穵、金茉莉筌,一身纱罗衣服,袖子内袖了二、三两小锞儿,把一条白纱汗巾包了,对小厮道:“(我)出去就来,不必跟我。”迳到皮匠家来。
此时局已成□(了),听得他叫,皮匠便躲了,教妇人在里面回报:“不在。”
(陈)公子听得声“不在”,便大踏步跳来。
妇人已怜他落局,暗把手摇道:“不要来!”那公子色胆如天,怎肯退步?妇人因丈夫吩咐,只得往楼上便跑。陈公子也跟上,一把抱住,便把银子渡去。
那妇人接了,道:“且去,另日约你来!”
陈公子道:“‘放着钟不打待铸?’”一连两个亲亲,伸手去扯小衣,只听得楼门口脚步响,回头看时,皮匠已拿了一把皮刀赶来了。
公子急了,待往楼窗跳下,一望楼又高,舍不得性命,心又慌,挪不得脚步,早被皮匠劈领一把,揿在地下。忙把刀来切时,却被妇人一把抢去,道:“王大哥,做什贼势!”
那皮匠便将来骑住,劈脸墩上两拳,公子便叫:“饶命!”
妇人又道:“打杀人也要偿命,不要蛮!”
公子又叫:“娘子救命!”只见凳上放着这妇人一双雪白好裹脚,被皮匠扯过来,将手脚捆住。这公子娇细人,惊得莫想挣一挣。
正捆时,只听得先生高高的唱着本待学过来,公子便高叫:“先生救我一救!”
皮匠道:“我也正要捉这蛮子一同送官!”便跳起身来,往下便走。
却好先生走到门前,这皮匠一(把)揪住,便是两掌。
钱公布道:“这厮这样可恶!”
皮(匠道):“你这蛮子,教学生强奸人妇女,还要强嘴!”
钱公布道:“哪……哪有……有这……这样……样事?”
陈公子又叫:“先生快来!”一结、一纽,两个一同上楼。
钱公布道:“我教你不要做这样事!令尊得知,连我体面何在?”那皮匠又赶去陈公子身上狠打上几下,道:“娘戏个!我千难、万难讨得个老妈,你要戏渠?”
公子熬不得,道:“先生快救我!”
野花艳偏奇,狂且着贪想。
浪思赤绳系,竟落青丝网!
先生便问道:“老兄高姓?”
皮匠道:“我是洪三十六!”
先生便道:“洪兄,愚徒虽然弗好,实勿曾玷污令正。如今老兄已打了渠一顿,看薄面饶了渠,下次再弗敢来!”
皮匠道:“‘苍蝇戴网子,好大面皮’!虽是不曾到手,也吃渠亲了两个嘴,定用打杀!”
钱公布道:“罢,饶了渠,等渠再陪老兄礼罢!”
皮匠道:“‘打虎不倒被虎咬’。我弗打杀,定用送官,立介宗案!”
钱公布道:“到官也须连累尊正。”
皮匠摇得头落道:“也顾勿得!”
亏得妇人道:“我宁可死,决勿到官个!你怕后患,写渠一张(伏辩),放了渠去罢。”
公子道:“一凭娘子!”
钱公布道:“洪兄放渠起来写。”皮匠只不做声。
钱公布道:“你还有什题目话么?”
皮匠道:“我还要三百两银子,饶渠性命!”
钱公布道:“哪得多呵!送五两折东陪礼……”
皮匠便跳起道:“放屁!你家老妈官与人戏,那三、五两便歇!”
钱公布道:“不要粗糙。”
公子捆缚不过,便道:“先生,加他些!”自十两起,直加至一百两,皮匠还做腔。
又亏得妇人道:“没廉耻,把老婆骗钱,还只顾要!”皮匠与公布怕做出马脚来,便住手。一时没现钱,把身上衣服,头上簪、穵都除去。先生又到馆中,将他衣、被、有七、八十两玩器、手卷,都押在他家,限三日内银赎,才放陈公子起来,手脚已麻了。又拿了一枝烂头笔,一张纸,要他写。公子没奈何,只得随着皮匠口里说写去:
立伏辨人陈某,不合于今四月廿三日,窥见邻人岑氏颇有姿色,希图奸宿,当被伊夫洪三十六拿住,要行送官。是某情急,央(求)亲人钱某求释,如□(或)不悛,仍行窥伺,听凭告理。立此伏辨是实。
写到“听凭告理”处,皮匠还念两句道:“如岑氏遭逼(原文缺失)(不)愤,致生事端,亦某抵偿。”陈公子也待下笔,倒是钱公布道:“这事断没有得,不消写。”不写了。公子与钱公(布)俱押了字,方得出门。
那陈公子满脸惭惶,钱公布(原文缺失)(又)路上动喃道:累他受气,累他陪口分拆,后生家干这样没要紧事!陈公子默默无言。到得房中,房中已(收)拾得罄尽。只得回家对他妻说,某好友要将田戤(银)百两,骗得出来。
果是先生去了半日。随着人把衣服、书玩都一一搬来。只说妇人留住了金穵、玉簪,说不曾有。
次日连皮匠夫妇俱已搬去。公子甚是欢喜,道:“省得拿这张伏辨在此劫持我。”不知里边有许多委曲。
廿四日陈公子回家去设处银子,他就暗地到皮匠家去,分了这些物件,只捡好玉瓶、古炉、好手轴袖回馆中,又吃了他一个肥东。
到了廿五日,陈公子拿了银,到馆交付钱公布,道:“先生,银子已有了,快去赎来,怕老父到馆不见这些玩物生疑!”
公布道:“我就去!只是你忒老实,怎都是纹银?你可收去十两,我只拿九十两去。包你赎来。”打发他出房,就将九十两银子收入书箱,把这几件玩物,带到皮匠家,慌慌张张的迳入里边。
皮匠道:“银子来了么?”
钱公布道:“还要银子?那日我这节事众小厮都吩咐了,独不曾吩咐得一个,被他竟对主母说了。主母告诉了陈副使,昨日便叫了陈公子回去,说他不肯,今日亲自府间下状,连公子都告在里边,说你设局诓诈,明日准准差公来。我想这事,怎好我得钱累你受害?故此把这些物件都归了你,把你作官司本,只不要扯我在里边!”
皮匠便跌脚道:“这原是你教我的,如今这些物件,到官都要追出去,把我何用?”
妇人道:“我叫你不要做这事,如今咱伊?还是你侬同我将这多呵物件,到陈衙出首便罢!”
钱公布道:“这‘拿头套枷戴’,勿可!勿可!陈老先生只为钱,你不若把个些物件还了陈公子,等渠还子爷,便无话哉,便公差来,你暂躲一躲便了!”
皮匠还没主意,到是妇人立定主意交还,只落得几两陈公子暗与她的银子,钱公布自着人搬回了。他夫妻两个计议,怕一到官要难为,苦使家私无些,便收拾做一担儿,两个逃往他乡,实何尝得这九十两银子,(原文缺失)(勒他)簪、穵?
到午节边,先生回,陈公子把存下十两银子(原文缺失)(分五)两送他,又送几件玩器,彼此相忘。直至午节后(原文缺失)(复到)馆,师生越加相得。
一日两个在竹阴中闲谈,只见竹径两个人走将进来,要见钱相公与陈相公。
钱公布道:“是什么人?”两个俱披着衫儿与他相见。
那两人道:“小人是本府刑厅,有事来见二位相公。”
钱公布道:“刑厅有什事来见我们?”
那两人道:“小可唐突,钱相公不讳流、陈相公不讳镳么?”
钱公布道:“正是。”
两人道:“这等小可来得不差了!本主奉有按院批准洪三十六告词,特来奉请二位相公。”
钱公布道:“我们并不晓这事。”陈公子早已脸色惊白了。
只见年纪老成公差道:“前日那原告来请封条去封尸棺,两在下曾会来,道那个皮匠,陈相公倚势强奸他妻岑氏,以致身死。”
钱公布道:“‘捉奸见双’,有何凭证?”
那后生公差道:“岂有无凭之理,他道有陈相公的伏辨,买求的银子与钱相公过付;这事二位相公自与他分理,不干二在下事。”陈公子听得事逼真,低了头思想,不发一言。
公布道:“官差、吏差,来人不差,且备饭!”陈公子叫摆饭在水(原文缺失)(阁),问(他)两个姓名:一个姓吴名江,号仰坡;一个姓(冯名)(原文缺失)(德),号敬溪。两个略谦一谦,便坐上边。
在席上假斯(文),不大吃,又掉文淡,道:“敞厅主极是公明,极重斯文,二位去见,必定周旋;况有令尊老爷分上,这蛮子三(原文缺失)(十板),一名老徒稳稳。二在下没有个不效劳,就是两(班)门上一应人,若是两在下管的,便没敢来做声,就(是)仵作,也听两在下说的。”
吃了半日,假起身告辞,钱公布假相留,冯敬溪道:“正是,扰了半日,牌也不送看一看,倒是白捕了。伙计看牌虽有个例,如今二位相公情面中,且先送看!”吴仰坡便在牌包中检出一张(纸)牌来,双手递与钱公布,公布便与陈公子同看,上(写)道:
绍兴府理刑厅为奸杀事:本月初六日,蒙浙江巡按御史马,批准山阴县告人洪三十六告词到厅,合行拘审。为此,仰役即拘后开人犯,赴厅研审(无)违。须至牌者。计拘:陈镳 钱流(俱被犯)张德昌 岑 岩(俱干证),洪三十六(原告) 差人吴江
钱公布看了,将来送还,道:“张、岑两个是什么人?”
吴仰坡道:“是他亲邻。”说罢,师生两个计议,送他差使钱,是六两作十两。
钱公布道:“拿不出。”加到九两作十五两。
钱公布递去,那吴仰坡递与冯敬溪,道:“伙计,二位相公盛意,你收了。”
那冯敬溪捏在手中,道:“多谢二位相公,不知是哪一位见惠的?两在下达一差非是小可;原是接老爷长差,又央门官与管家衬副,用了一二十两,才得到手,怎轻轻易易拿出这个包儿亲?也须看‘理刑厅’三个字!”
吴仰坡道:“伙计,这是看牌包儿,若说差使钱,毕竟我、你二人,一人一个财主!”
陈公子听了木呆,钱公布附耳道:“口大,怎么处?”
陈公子道:“但凭先生,今日且打发他去!”
钱公布道:“这不是什差使钱,因馆中有慢。”
吴仰坡便插一句道:“这等,明日陈爷那边去领赏罢!”
陈公子忙道:“不要去,只到这厢来!”
钱公布道:“因慢,以此折东,差使后日了落。”
吴仰坡道:“敝主甚是性急,洪三十六又在那厢催检尸,二位相公投到了若不出去,敝主出文书到学道申请,恐两在下也扶持不得!”
钱公布道:“且耽延两日!”
两个差人便起身作别,道:“这等后日会。”
饮若长鲸吸,贪如硕鼠能。
从教挽大海,溪壑正难平!
送了两个差人出去,钱公布连声叹气,道:“罢了,这前程定用送了!”又对陈公子道:“这事弄得拙,须求令岳、令尊解纷。”
陈公子道:“家父知道定用打杀,还是先生周支。”
公布道:“我怎周支得?须求孔方!如今若是买上不买下做,推官向贴肉摁,少也得千金;检尸仵作也得三百;个日铺堂也要百来两;再得二、三百两买嘱这边邻里可以胜他,这是一着。恐怕他又去别处告。若上和、下睦做,上边央了分上,下边也与洪三十六讲了,讨出了那张伏辨,买了硬证,说他自因夫妻争殴身死,招了诬,可也得千余金!”
陈公子道:“怎不见官,免致父亲得知方好。”
钱公布咬指道:“这大难!”想了又想,道:“有个机会,目今李节推行取,你如今匡得二百两银与差人,教他回你在京中令岳处,我游学苏州,里边还要一个三百金分上,不然节推疑我(原文缺失)。(们逃脱),书房中也得二百时银,教他搁起莫催。洪三十六(处)得五、七百金,与他讲绝、私和,不要催状。待到新旧(交)接,再与差人、与书房讲,竟自抹杀,这可以不见官。但这项银子就要的,如何是好?还再得一个衙门中(熟)的去做事方好。”
陈公子道:“又去央人彰扬,只累先生罢!但急切如何得这银子?”
钱公布道:“这须不在我,你自家生计策,或者亲友处借贷些。”
陈公子道:“如今这些乡绅人家,欠他的如火之逼,借与他其冷如冰,谁人肯借?”
钱公布道:“自古道:‘儿女之情,夫妻之情。’你还到家中计议,或者令堂有些私房,令正嫁赀少可支持。后日差人就来了,被他逼到府前,四尊有令(尊体)面,讨保,这也还好。若道人命事大,一落监,这使费(还)多,你自要上紧!”
陈公子思量无计,只得回家。走到房,拿来茶水,只是不吃,闷闷昏昏,就望床中睡去。
他夫妇是过得极恩爱的,见他这个光景,便来问他道:“(是)着什事来?”
只见陈公子道:“是我作事差,只除一死!”
□(李)小姐道:“什事到死的田地?说来!”
陈公子(原文缺失)(只是拭泪)不说。
李小姐道:“丫鬟,叫书童来我问他!”
陈公子道:“不要叫,只是说来妳先要怪我!”
李小姐道:“断不怪你!”陈公子便将前日被皮匠逼诈,如今他妻死告状,与先生计议事都说了。
李小姐也便惊呆,道:“因奸致死,是要偿命的,如何是好!”
陈公子越发流泪道:“我只是(原文缺失)(一)死!”
李小姐道:“若说丈人在家,教他与你父亲去讲,还是白分上,好做。若说要二、三千银子,便我有些,都将来生放,箱中不过一、二百,首饰一时典换不及,母家又都随任,无可掇挪,怎生来得?不若先将我身边银子,且去了落差人,待我与婆婆再处!”
可笑陈公子是娇养惯的,这一惊与愁,便果然病起,先将银子寄与钱公布,教他布置,自己夫、妻,在家中暗地着人倒换首饰,一两的也得五钱,折了好些。
那边钱公布又雪片般字儿来,道:“洪三十六又具状吊尸棺,房里要出违限。”真是焦杀!
这边陈公子生母杜氏,闻得他病,自到房来,媳妇迎着,问道:“为什忽然病起来?”
李小姐道:“是个死症,只是银子医得!”
杜氏道:“是什话?”
来到床边,看了儿子道:“儿!你什病?”陈公子也只不应,李小姐(要)说时,他又摇头。
杜氏道:“这什缘故?”
李小姐道:“嫡亲的母亲,便说何妨!”
便将前事,细细说了一遍,道:“故此我说是死症,只要银子。”
杜氏听了,不觉吃了一惊,道:“儿子,你真犯了死症了!我记得我随你父亲在关内做巡道时,也是一个没要紧后生,看得一个寡妇生得标致,串通一个尼姑,骗到庵中,欺奸了她。寡妇含羞自缢,她家告状,县官审实,解到你父亲那边,也有分上,你父亲怪他坏人节,致他死,与尼姑各打四十,登时打死,这是我知道的,怎今日你又做这事?你要银子,你父亲向做清官,怎有得到我?就你用钱挣得性命出来,父亲怪你败坏他门风,料也不轻放你!”叹一口气道:“我也空养了你一场!”立起身去了。
到晚间,千思万想,一个不快活起来,竟自悬梁缢死。正是:
舐犊心空(切),扶危计莫筹。
可怜薄命妾,魂绕尽梁头。
到得次日,丫鬟见了,忙报陈副使,陈副使忙来看时,果是缢死,不知什么缘故。
忙叫两个服侍丫鬟亲问时,道:“不知!”再三要拷打,一个碧梧丫头道:“日间欢欢喜喜的,自看大相公回来,便这等不快;吃晚饭时,只叹一口气道:‘看他死不忍,要救他不能。’只这两句话!”
陈副使想道:“为儿子病,也不必如此。”正坐在楼上想,此时陈公子俱在房中来看,陈公子抚着尸在那边哭。只见书房中小厮书童,走到陈公子身边,见他哭,又缩了开去。直待哭完了,蹴到身边,递(一)个字与他,不期被陈副使看见,问道:“是什么字,这等紧要?”
书童道:“没什字。”
问公子,公子也道:“没有。”
陈副使便疑,拿过书童要打,只得说:“钱相公字儿。”
陈副使便讨来看,公子道:“是没紧要事。”副使定要逼来,却见上边写道:“差人催投文甚急,可即出一议!”
陈副使见了道:“我道必有什事!”问公子时,公子只得直奏。
陈副使听了大恼,将公子打上二、三十,要行打死,不留与有司正法。
却是李小姐跪下为他讨饶道:“亡过奶奶只这一点骨血,还求老爷留他!”
陈副使哭将起来,一面打点棺木殡殓,一面便想救儿子之计,问公子道:“妇人是本日缢死的么?”
公子道:“事后三日搬去,那时还未死。初十日差人来,说是死了,告状。”
副使道:“若是妇人羞愤自缢,也在本日,也不在三日之后。他如今移在哪里,可曾着人打听么?”
公子道:“不曾。”
副使道:“痴儿!你一定被人局(骗)了!”教把书童留在家中,要去请一个陪堂沈云峦来计议。
恰好此人,因知如夫人殁了来望,陈副使忙留他到书房中,那云峦问慰了。
陈副使便道:“云老,近日闻得不肖子在外的勾当么?”
沈云峦道:“令郎极好,勤学,再不见他到外边来,并没什勾当。”
陈副便道:“云老不要瞒我,闻得不肖子近日因奸致死一个妇人,现告按院,批在刑厅。”
沈云峦道:“是几时事?”
陈副使道:“是前月。”
沈云峦道:“这断没有的;‘一个霹雳天下响’若有这事,街坊上沸反道:‘陈乡宦公子因奸致死了某人家妇人’,怎耳朵里并不听得?”
陈副使道:“不肖子曾见牌来。”
沈云峦道:“这不难,晚生衙门极熟,一问便知。”
就接陈公子出来,问了差人名姓,模样,原告名字,硃语,便起身别了陈家父子,迳到府前,遇着刑厅书手旧相知徐兰亭,沈云峦道:“兰老一向!”两个作了揖。
沈云峦道:“连日得采?”
徐兰亭道:“没事。”
沈云峦道:“闻得陈副使乃郎人命事,整百(数)公事不兴?”
徐兰亭道:“没有。”
沈云峦道:“是按院批(的)。”
(徐)兰亭道:“目下按院批得三张:一张是强盗,上甲承(应);一张是家财,中甲承应;我甲是张人命,是个争地界打杀的;没有这纸状字。”
云峦道:“有牌,差一个什吴江,老成朋友。”
兰亭道:“我厅里没有个吴江,只有个吴成,年纪三十来岁,麻子;一个新进来的吴得,也只廿五六岁;没有这人。莫不批在府、县?”
沈云峦说:“是贵厅。”
兰亭道:“敝厅实是没有。”
沈云峦得了这信,便来回覆陈副使,副使道:“这等,是光棍设局诓我犬子了!”
云峦道:“这差不多;看先生狠主张用钱,一定也有跷蹊!”
陈副使道:“他斯文人,断无这事。”
云峦道:“老先生不知,近日衙门打发,有加二除的,怕先生也便乐此,如今只拿住假差,便知分晓!”这是三日开丧,先生见书童不来,自假吊丧名色来催。这边陈公子,因父亲吩咐,假道有银几百两与先生拿去,却有吊丧的人,不得闲,先生便一边陪丧,一边守银。
不期这陈副使与沈云峦,带了几个家人在书房中。巧巧这两个假差走来,(看)园的道:“相公去见公子便来,二位里面请坐!”一进门便将门关上。
两个撞到花厅,只见陈副使在那厢骂道:“现这两个光棍,便是行假牌、逼死我夫人的么?”
那两个装的倒硬,道:“‘官差、吏差,来人不差。’现奉有牌!”
副使道:“拿牌来看。”
那小年纪的道:“厅上当官去看!”
沈云峦道:“你两个不要强,陈爷已见刑厅,道没有这事,怎么反来争?”这两个听了这一句,脸色皆青,做声不得。
陈副使便问:“洪三十六在哪边?”两人答应不出。
沈云峦道:“这等你二人怎么起局?”
陈副使叫声:“打!”这些管家便拿下老实一顿,衣帽尽行扯碎,搜了纸牌。
陈副使道:“你诈过多少银子?”
道:“只得六十两。”
沈云峦道:“令郎道一百二十,可见先生到得六十两。”
陈副使道:“这是先生串你们来的么?”两个被猜着了,也不回言。陈副使叫拴了,亲送刑厅,一边教公子款住先生。
到得刑厅(原文缺失)(阴)阳生递了帖,陈副使相见,陈副使道:“有两个光棍现持公祖这边假牌,说什‘人命’,吓耍小儿差使,诈去银一百二十两,西宾钱生员付证。如今又要打□□□(点衙门)与了落书房银三百两,小儿因此惊病,小妾因此自缢,要求公祖重处!”那四府唯唯,副使递过假牌,便即起身。
四尊回厅,就叫书房,拿这牌与看,道:“这是哪个写的牌?”
众书吏看了,道:“厅中原没这事,都不曾写过牌,便是花押,也不是老爷的;甲首中也没吴江、冯(原文缺失)(德)。”
四府听了,便叫陈乡宦家人与送来两个光棍(原文缺失)(带进)道:“这牌是哪里来的?”
两人只叫:“该死!”
四府叫:“夹起来!”这些衙门人,原不曾得班里钱,又听得他假牌诈骗,一人奉承一副短夹棍,夹得死去。
那年纪小的道:“写牌是小的,硃笔是舅子钱生员动的。”
四府问道:“洪三十六在哪边?”
道:“并不曾认的,干证也是诡名。”
四府道:“这等你怎生起这诈局?”
道:“也是钱生员主张。”
四府道:“诈过多少银子?”
道:“银子一百二十两,钱生员拿去一半。”
四尊道:“有这衣冠禽兽!”哪一名是吴江?”
道:“小的并不是吴江,小的是钱生员妹夫杨成,他是钱生员妻兄商德。”
四尊道:“钱生员是个主谋了!如今在哪里?”
道:“在陈副使家。”四尊叫把这两人收监,差人拿钱生员。
陈管家领了差人,迳到家中,先把问的口词与副使说了,然后去见钱公布,道:“钱相公,外边两个县里差人要见相公!”
钱公布道:“怎么来到这里?”
起身来别陈公子,道:“事势甚紧,差人直到这里。”公子也只无言,陪宾送得出门,却不是那两人。
钱公布道:“二位素不相识。”
两个道:“适才陈副使送两个行假牌的来,扳有相公,特来奉请。”
钱公布慌了,道:“我是生员,须有学道明文,才拿得我。”
差人道:“拿是不敢拿相公,只请去见一见儿。”钱公布左推右推推不脱,只得去见四尊。
四尊道:“有你这样禽兽!人家费百余金请你在家,你驾妇人去骗他,已是人心共恶;如今更假官牌去,又是官法不容,还可留你在衣冠中?”
钱公布道:“洪三十六事,生员为他解纷,何曾骗他?”
四尊道:“假牌事(怎)么解?”
公布道:“假牌也不是生员行使。”
四尊道:“硃笔(是)谁动的?且发学收管,待我申请学道再问!”钱流再三恳求,四尊不理,自做文书申道。
次日陈副使来□(谢),四尊道:“钱流薄有文名,不意无行一至于此,可见(原文缺失)(如此)延师,不当徇名,只当访其行谊。如夫人之死,实由(原文缺失)(此三)人,但不便检验,不若只坐以假牌。令郎虽云被(原文缺失)(局),亦以不捡招衅,这学生还要委曲!”
陈副使道:“公祖(明)断,只小犬还求清目!”
四尊道:“知道,知道!”
过了数日,(学)道批道:“钱流设局阱人,假牌串诈,大干行(品),(着即革)去衣巾,确审解道。”
四尊即拘了钱流,取出这(原文缺失)(两个假)差,先问他要洪三十六,杨成、商德并说:“不曾见(的)。”
(问)钱流,钱流道:“搬去不知去向。”四尊要卫护陈公子,(不)行追究,单就假牌上定罪。不消夹得,商德认了写(牌),钱流也赖不去佥押,杨成、商德共分银一半,各有三十两赃,钱流一半,都一一招成。四尊便写审单道:
钱流,宫墙蹻跖也。硃符出之掌内,弄弟子如婴(原文缺失)(孩);白镪敛之囊中,蔑国法如弁髦。无知稚子,床头(之)骨欲支;薄命佳人,梁上之魂几绕。即赃之多寡,□(乃)罪之重轻;宜从伪印之条,以惩奸顽之咎。商德(原文缺失)(躬)为写牌,杨成朋为行使,罪虽末减,一徒何辞!陈镳以狂淫而召衅,亦匍匐之可矜。宜俟洪三十六(到)官日结断。张昌、岑岩,俱系诡名,无从深究。
四尊写了,将三人各打三十。钱流道:“老爷!看斯文分上!”
四尊道:“还讲斯文?读书人做这样事!”画了供,取供房便成了招。钱流准行仗假牌、吓诈取财律,为首,充军;杨成、商德为从,拟徒;申解。三个罪倒轻了。当不(得)陈副使各处去讲,提学、守、巡三道,按察司,代巡各处讨解,少也是三十。连解五处,只商德挣得命出。可怜钱公布,用尽心机要局人、诈人,钱又入官,落得身死杖下。正是:
卧人还自阱,愚人只自愚。
青蚨竟何往?白骨委荒衢!
后来陈副使课公子时,仍旧一字不通,又知先生作弊误人。将来关在家中,从新请一个老成先生另教起。且喜陈公子也自努力,得进了学,科考到杭。
一日书童叫一个皮匠来上鞋子,却是面善。陈公子见了,道:“你是洪三十六?”
那皮匠一抬头,也认得是陈公子,便捣蒜似叩头道:“前日都是钱相公教的!相公这些衣服、香炉、花瓶各项,第三日钱相公来,说老爷告了状,小人一一央钱相公送还,并不曾留一件!”
陈公子道:“我有九十两银子与你。”
皮匠又磕头道:“九厘也不曾,见,眼睛出血!”
书童道:“你阿妈吊死了么?”
皮匠道:“还好好在家,相公要,就送相公。只求饶命!”
陈公子笑了又笑,道:“去,不难为你!”
皮匠鞋也不缝,挑了担儿飞(走),书童赶上一把扯住,皮匠道:“管家,相公说饶我了!管家你若方便,我请你呷一壶!”
书童道:“谁要你酒吃?只替我缝完鞋去。”似牵牛上纸桥般,扯得转来,书童又把钱公布假牌事,一一说与。
那皮匠道:“这贼娘戏!他到得了银子,惊得我东躲、西躲两三年,只方才一惊可也小死,打杀得娘戏好!”陈公子又叫他不要吃惊,叫书童与了他工钱去了。方知前日捉奸,也是钱公布设局。
可见从今人果实心为儿女,须要寻好人,学好样,若只把耳朵当眼睛,只打听他考案,或凭着亲(以下残失)(补遗:友称扬,寻了个居傲的人,不把教书为事,日日奔走衙门,饮酒清谈,固是不好,寻了一个放荡的人,终日把玩耍为事,游山玩水,宿娼赌钱,这便关系儿子人品;若来一个奸险的,平日把假文章与学生哄骗父兄,逢考教他请人怀挟,干预家事,挑拨人父兄不和,都是有的。这便是一个榜样,人不可不知。)
孔纬
鲁国公孔纬做丞相后,对他的外甥侄子说:“我不久前任兵部侍郎时,和晋公王铎,充当弘文馆学士,审理馆中事务。上任后,巡视办公厅。晋公说他从前任兵部侍郎时,和宰相邠公杜悰充当了弘文馆直学士,审理馆中事务。晚春,留他在这个大厅内观赏牡丹,说道:'这个办公厅等到让无逸住时,只要一间。现在如此壮丽,你很不知道,它不久将会化为灰烬',他听了这话,记在心里。他又告诉我说,'明公将来也会占据这个位置。或许还可以。从你以后的人,就会遭遇那种事'。从我今天的情况来看,邠公的话,已说中了现在的大致情况。”这时昭宗继承帝位,孔纬任宰相,朝廷各种体统,破坏无余,所以孔纬感于从前邠公的话而伤感时势。
李克助
李克助是大理寺正卿,昭宗帝在华州。郑州县令崔銮,有百姓告发他提高丝绸价格。刺史韩建命令登记按贪赃处理,上奏朝廷请让三司给他定罪。御史台刑部上奏:按罪应当绞死。大理寺几个月没有上奏,韩建问李尚书:“崔銮是你的亲戚吗?为什么不上奏?”李克助说:“是帮助您的办法呀。”韩建说:“崔县令贪赃,为什么说是我的过错呢?”李克助说:“听说你提高价格,数量将要达到上万了。”韩建说:“我是华州节度使,华州百姓是我的百姓。”李克助说:“华州百姓是天子的,不是你的。像你所说,那么郑县百姓就是崔县令的百姓了。”韩建佩服李克助的看法。于是免了崔銮的死罪,把他贬为颍阳尉。
京都儒士
近来京城里有几个读书人聚在一起饮酒,便说起来人有勇敢和怯懦的,都来自内心的胆气。胆气如果强盛,自己就无所恐惧,这样的人可谓是男子汉。在座的有一个儒士自我介绍说:“若说胆气啊,我是真有哇。”众人笑着说:“必须先试试,然后才可信你。”有个人说:“我的亲戚有座宅院,过去非常不吉祥,而今已经无人居住锁上门了。如果您能独自住宿在这个宅子里,一夜不害怕,我们几个人酬谢你一桌酒席。”这个人说:“就按你们说的办。”第二天便去了。其实并不是不吉祥的宅子,只是没人住罢了。就备置酒肉瓜果灯烛,送到宅院里。大家说:“你还要什么东西?”他说:“我有一把剑,可以自卫。请你们不要担忧。”于是大家都出了宅子,锁上门回去了。这个人实际是个怯懦的人。到了晚上,这人把驴拴到另一间屋子里,仆人也不许跟随。他就在卧室里住宿,一点也不敢睡,只是熄灭了灯,抱着剑坐着,惊恐不止。到了半夜,月亮升起来了,从窗缝中斜照进来。这人看见衣架上面有个东西像鸟在展翅,飘飘地动。他鼓起勇气勉强站了起来,把剑一挥,那东西随手落在墙根,发出了声音,后来就一点动静也没有了。因为特别害怕,所以也不敢找寻,只握着剑坐在那里。到了五更,突然有个东西,上台阶来推门,门没有推开,却从狗洞里伸进个头来,咻咻地喘气。这人害怕极了,握着剑向前砍去,不由自主自己却倒在了地上。剑也失手落在地上。此人又不敢去找剑,怕那东西进来。他钻到床下蜷伏着,一点也不敢动。突然困倦起来,睡着了,在不知不觉中天亮了。人们已来开门,到了内室,但见狗洞里鲜血淋漓杂乱。大家吃惊地大声呼喊,儒士才醒过来,开门时还在战栗。于是他详细地说了昨晚与怪物搏斗的情形,大家也异常害怕,就到墙壁下去找。只见到帽子破成两半散在地上,就是昨夜所砍的那个“鸟”。原来是那个旧帽子,已经破烂,被风一吹,像鸟在扇动翅膀。剑在狗洞旁边,大家又绕屋寻找血迹,原来是他骑的那驴,已被砍破了嘴,唇齿破损。原来是天快亮时挣脱了缰绳,头伸入狗洞里才遭了这么一剑。众人大笑,笑得前仰后合。大家搀着儒士回去,儒士惊恐心跳,十天才好。
孟乙
徐州萧县,有个打猎的百姓孟乙擅长用网网狐狸、貉子,网一百次也没有一次失误。偶而有一天趁着空闲,手持长矛走在旷野中。当太阳偏西时,看见道边数百步处,有高大的野坟;在草地中的小道上像是有人的脚印。于是他走了进去。孟乙用长矛在黑暗处乱搅,忽然觉得好像有人把长矛拽住,搅不动了,就问:“你是人是鬼?是妖怪还是鬼魅?为什么抓住我的长矛不放?”黑暗中回答说:“我是人哪。”就让孟乙把他救出来。他把实情如实地告诉了孟乙,说:“我姓李,从前是个小偷,被关押在兖州军候的监狱中,受到各种体罚,被棍子和荆条打的地方伤痕累累,便找了个机会越狱逃了出来。逃到这个地方,生死听天由命吧。”孟乙可怜他,把他带回了家,藏在夹壁中,后来遇大赦才从壁中出来。孟乙因为擅长打猎出了名,飞禽走兽之类没有能够逃脱的,却忽然在荒坟之中,把一个从狱中逃跑的囚犯带回家。听到这事的人都大笑起来。
振武角抵人
光启年间,左神策军四军军使王卞出朝镇守振武。举行宴会,奏乐舞蹈之后,就下令摔跤比赛。有一个男人特别魁梧高大,是从邻州来此地比力气的。,军中十几个人在体形外貌、体力方面,都比不过他。主帅也觉得他很健壮,就选了三个人,相继和他比试,魁梧的人都胜了。主帅和座上客人都称赞了他好久。当时有一个秀才坐在席上,突然站起来告诉主帅说:“我可以打倒这个人。”主帅对他说的话很吃惊,因为他坚决请求,于是就答应了他。秀才下了台阶,先进了厨房,不一会儿就出来了。把衣服系紧一些,握着左拳走上前去,魁梧的人微笑着说:“这人我一指就得倒下。”等到二人渐渐靠近时,秀才迅速展开左手让他看,魁梧的人不知不觉地倒在了地上。满座大笑。秀才慢慢走出圈外,洗洗手又登上了坐席。主帅问他:“是什么招术?”他回答说:“近年旅游,曾在途中遇到过这个人。当时此人刚近饭桌,就踉踉跄跄倒在地上。有个同伴说:'他怕大酱,见到就晕倒。'我听到后就记在心上。刚才去厨房,要了点大酱,握在手中,这个人见到后,果然倒了。姑且为宴会助兴取乐罢了。”有个叫边岫的判官,亲眼看到了这件事。
赵崇
赵崇这个人庄重、清高、耿直,家中没闲杂的客人,羡慕王濛、刘真长的风度。格调高洁,不写文章,号称“无字碑”。每次遇到调任他职,按惯例需推荐一人代替自己,可赵崇从未推荐过任何人。他说:“朝廷里没有能够代替我的。”世人因此看不起他。
韩偓
韩偓,天复初年进入翰林院。那年冬天,皇帝巡幸凤翔,韩偓有随从护驾的功劳,国家由乱而治之初,皇帝当面答应让韩偓做宰相。韩偓启奏道:“您运气符合中兴,用人当用有大德的人,以安定风俗。我当年的主考官右仆射赵崇,可以符合陛下这个选择。请收回成命改授赵崇,天下的百姓一定很幸运。”皇帝很赞叹。第二天,皇帝下令用赵崇和兵部侍郎王赞为宰相。当时梁太祖(朱温)在京城,一向听说赵崇很轻佻,他又与王赞有隔膜,就迅速骑马入宫请见皇帝。在皇帝面前,全面陈述了二人的优缺点。皇帝说:“赵崇是韩偓推荐的。”当时韩偓在场,梁太祖叱责他。韩偓启奏:“我不敢同大臣争辩。”皇帝说:“韩偓,你出去吧!”不久他被贬到福建做官。所以韩偓的诗中写道:“手风慵展八行书,眼病休看九局基。窗里日光飞野马,案前筠管长蒲卢。谋身拙为安蛇足,报国危曾捋虎须。满世可能无默识,未知谁拟试齐竽。”
薛昌绪
岐王李茂贞称霸秦陇一带。泾州书记官薛昌绪为人迂腐怪僻,天性如此。在快速写作方面,就谁也不能赶上了。与妻子见面也有时有刻,必有礼节法度:先命使女去通告一声,往来多次,允许了,然后才拿着蜡烛到室内,高谈阔论一番,喝杯茶,吃些水果就回去了。有时想到卧室去,那礼节也是这样。他曾经说:“我把传宗接代的事看得很重要,总想事先算好那恰当的聚会日子。”必须等候邀请才可以。等到跟着泾州大帅统领大兵到天水与蜀人对峙在青泥岭时,岐王将士因被用人拉车运东西所限制,又听说梁人也入了境,于是就偷偷地在夜里逃跑了。泾州大帅很害怕蜀人偷袭。泾州大帅临走时,刚要上马,忽然想到了薛昌绪,说:“传话给书记官,快请他上马。”连催几回,薛昌绪仍在草庵中藏身,说:“告诉太师,请他们先走,今天是我不高兴的日子。”军帅很生气,派人把薛昌绪提上马鞍,然后用棍子打那马赶它走。在这时薛昌绪仍用东西蒙住自己的脸说:“忌日按礼应当不见人。”这大概是人妖吧。秦陇人都知道这件事。
姜太师
蜀地有个姓姜的太师,弄不清叫什么名,是许田人,小的时候遭到黄巾军抢掠,失去了双亲。跟随先主刘备南征北战,屡立战功。后来接受了几个镇的军权,官至正一品。他手下有个管马圈的姜老头,从事喂牲口的活儿有数十年了。姜太师每次进牲口圈,看到姜老头有点儿过失,就一定用鞭子抽他。就这样好多年,计算一下,姜老被打将近几百次。后来姜老头实在受不了鞭打,便哭着告诉姜太师的夫人,乞求姜太师能让他回故乡。夫人说:“你是哪里人?”姜老头回答说:“是许田人。”又问:“你还有什么亲人?”回答说:“当初被抢掠的时候,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,至今不知道下落。”又问他儿子的小名及妻子的姓氏,排行次第、家族分支、亲属和比较近的亲戚,姜老头都说了。等到姜太师回府,夫人告诉说:“姜老头要请假回乡,我问出了姜老头所失去的男女亲属姓名。”姜太师听后非常惊讶,疑心姜老头是他的父亲。便派人前去细问他儿子身上有什么记号。回答说:“我儿子脚心上有一个黑痣。剩下的都不记得了。”姜太师大哭起来,于是暗地里派人把姜老头送出剑门关外。然后奏明先主,说:“为臣的父亲最近从关东来。”于是用金帛、车马把姜老头迎入府中,恢复了当初的父子关系。姜太师为了弥补鞭打父亲的过错,把数万钱的斋食施舍僧人,并且一生中再也不打随从了。
康义诚
后唐长兴年间,侍卫使康义诚,曾经从军队中派人到他自己家中充当仆人,也曾经轻微地用板子荆条打过他。忽有一天,康义诚可怜这个仆人衰老了,就询问他的姓氏,说姓康。又问了他的故乡、亲属、家族、子女、后代,才知道这仆人是他父亲,于是两人拥抱痛哭。听到的人无不感到惊奇。
高季昌
后唐庄宗过了黄河。荆渚人高季昌对他的门客梁震说:“我在后梁太祖手下做事,得到的仅仅是自己没有被处罚。龙德初年以来,只求安稳地活着。我现在去朝见庄宗,试探试探。他若是想得天下,一定不会囚系我。要是进军别的地方,那可是子孙的福分。这次行动决定了。”从皇宫回来以后,他告诉梁震说:“新国主经历百战,才得到河南。对功臣自夸他亲手抄录《春秋》。又竖起指头说:'我从指头上得到天下。'这意思就是功劳在一个人身上。哪还有辅佐的大臣!而且去游玩打猎十天不回来,朝廷内外人们的心情怎么受得了?我现在高枕无忧了。”于是在西南加筑了罗城,又修造了用来阻挡敌人的用具。不到三年,庄宗果然没有守住。英雄预料的,一点没错,难怪要说留给子孙了。
沈尚书妻
有个沈尚书已弄不清叫什么名,曾经做过秦地主帅的亲近小吏。他的妻子性格贪暴凶残而且不谨慎,又生性嫉妒。沈尚书常常像生活在监牢里一样。后来因为闲散而辞了官,带着妻儿,寄住在凤州。自己却到东川游玩散心,想和自己的这位怨偶永不来往了。华洪镇守东蜀,和沈尚书在未当官时就有交情,称沈为兄。沈到达后,华到郊外迎接,拉着手叙述久别之情,待他像自己的亲哥哥。于是特地为他建了一所住宅,仆人、马匹、金银、绸缎、器具、玩物,没有什么缺的;送他小妾仆人十多个,坚决不让沈尚书回北方去。沈尚书也约略地告诉了他有关妻子的一些事情,表示没有心思再回家了。一年后,家信到了,说他的妻子己离开凤州,自己奔东川来了。沈尚书听了非常害怕,就告诉了华洪,并且派人去让她回去。他的妻子又送信来,重新立下誓言,说:“从此一定改掉以前的性格,愿意和你白头到老。”不几天他妻子就到了。她刚来到时,也很温柔和平,经过十天后,又旧病复发,小妾侍女仆人们被她鞭打得四散奔逃,丈夫的头和脸都被揪抓得伤痕累累。华洪听到这种情况,叫来沈尚书对他说:“我想替哥哥杀了她,怎么样?”沈尚书不让。就这样十天后沈妻又发作一次。沈尚书于是来到衙门,精神沮丧,华洪一看就明白了。于是偷偷地派两个人拿着剑,把沈妻拉出屋,在台阶下杀了,并把尸体扔进了潼江,然后告诉了沈尚书。沈尚书听了后,异常惊恐,以至于失去了正常的神态。沈妻的尸首在急流中停住了不走,就派人用竹竿拨动,随水漂走了。可是第二天,又停在原来的急流上了,这样反复了多次。华洪派人把石头捆在尸体上,才使尸体沉下去。沈尚书不到十天,就像掉了魂似的死去了。大概是那个不和睦的配偶报仇吧?可悲呀,沈尚书早先与她有仇吗?
杨蘧
王赞,是朝中有名的人士。有个弘农地方的杨蘧,曾经到过五岭山脉以南,看到阳朔荔浦的山山水水,心里非常喜欢,赞不绝口。杨蘧曾出入王赞门下,渐渐有些放松,就不自觉地问道:“您曾见过阳朔荔浦的山水吗?”王赞说:“不曾把人打得唇裂齿落,怎么能见到那里的山水呢?”于是大笑起来。这是说,五岭以南的地方,不是被贬的人是不去的。
袁继谦
晋将少作监袁继谦曾说过:“刚到东方土神庙,借了一间房住下,就听说这里多出现凶神恶怪,天一黑人们就不敢出门,一家人都很害怕,没有能睡安稳的。忽然有一晚,听到吼叫声,好像有什么在大瓮中呼叫,声音浑浊,全家人恐怖极了,认为一定是个大妖怪。就趴在窗缝窥视,看见一个苍黑色的东西,在庭院中来回走。这一夜月色阴暗,看了很长时间,觉得身子像狗,可是头不能抬起来。就用挝打它的头,突然'轰'的一声,家犬惊叫着跑了。原来那天村里人到这纳税,就在那地上做粥,锅里还有剩余,狗就把头伸到中空的器具里,却不能脱出来。全家人大笑后,安安稳稳睡下了。”
帝羓
后晋开运末年,契丹国王耶律德光从汴梁回国,死在赵地的栾城,契丹国人剖开他的腹腔,把五脏都拿了出来,用十斗左右的盐装进腹内,用车运回国,当时人把这叫做“帝羓”(帝王的干肉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