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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

翻译 原文

  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

  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,鲍廷玺看见他用了许多的银子,心里惊了一惊,暗想:“他这人慷慨,我何不取个便,问他借几百两银子,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?”主意已定,每日在河房里效劳。杜慎卿着实不过意。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,夜已深了,小厮们多不在眼前。慎卿问道:“鲍师父,你毕竟家里日子怎么样过?还该寻个生意才好。”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,就双膝跪在地下。杜慎卿就吓了一跳,扶他起来,说道:“这是怎的?”鲍廷玺道:“我在老爷门下,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,真乃天高地厚之恩;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,除了这事,不会做第二样。如今老爷照看门下,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,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。门下寻了钱,少不得报效老爷。”杜慎卿道:“这也容易。你请坐下,我同你商议。这教班子弄行头,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,至少也得千金。这里也无外人,我不瞒你说,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,我却收着不敢动。为甚么不敢动?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,中了那里没有使唤处?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。而今你弄班子的话,我转说出一个人来与你,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。你却不可说是我说的。”鲍廷玺道:“除了老爷,那里还有这一个人?”杜慎卿道:“莫慌。你听我说。我家共是七大房。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。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。后来一位大老爷,做江西赣州府知府,这是我的伯父。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,他名叫做仪,号叫做少卿,只小得我两岁,也是一个秀才。我那伯父是个清官,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。伯父去世之后,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,他是个呆子,自己就像十几万的。纹银九七,他都认不得。又最好做大老官。听见人向他说些苦,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。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,到秋凉些,我送你些盘缠,投奔他去。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。”鲍廷玺道:“到那时候,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。”杜慎卿道:“不相干。这书断然写不得。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,自照顾人,并不要人帮着照顾。我若写了书子,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,他就赌气不照顾你了。如今去先投奔一个人。”鲍廷玺道:“却又投那一个?”杜慎卿道:“他家当初有个奶公老管家,姓邵的,这人你也该认得。”鲍廷玺想起来道:“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,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。赣州府太老爷,门下也曾见过。”杜慎卿道:“这就是得狠了。如今这邵奶公已死。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,是个坏不过的奴才,他偏生听信他。我这兄弟有个毛病: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,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。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。这奴才好酒,你买些酒与他吃,叫他在主子眼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喜的人,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。他不欢喜人叫他老爷,你只叫他少爷。他又有个毛病: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,说人有钱。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恩惠这些话,总不要在他跟前说。总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大老官,肯照顾人。他若是问你可认得我,你也说不认得。”一番话,说得鲍廷玺满心欢喜。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,到七月尽间,天气凉爽起来,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,收拾衣服行李,过江往天长进发。

  第一日过江,歇了六合县。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,到了一个地方,叫作四号墩。鲍廷玺进去坐下,正待要水洗脸,只见门口落下一乘轿子来。轿子里走出一个老者来,头戴方巾,身穿白纱直裰,脚下大红紬鞋,一个通红的酒糟鼻,一部大白胡须,就如银丝一般。那老者走进店门,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,说道:“韦四太爷来了?请里面坐。”那韦四太爷走进堂屋,鲍廷玺立起身来施礼。那韦四太爷还了礼。鲍廷玺让韦四太爷上面坐,他坐在下面,问道:“老太爷上姓是韦,不敢拜问贵处是那里?”韦四太爷道:“贱姓韦,敝处滁州乌衣镇。长兄尊姓贵处?今往那里去的?”鲍廷玺道:“在下姓鲍,是南京人。今往天长杜状元府里去的,看杜少爷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是那一位?是慎卿?是少卿?”鲍廷玺道:“是少卿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,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;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,守着田园做举业。我所以一见就问这两个人。两个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。慎卿虽是雅人,我还嫌他有带着些姑娘气。少卿是个豪杰,我也是到他家去的,和你长兄吃了饭一同走。”鲍廷玺道:“太爷和杜府是亲戚?”韦四太爷道:“我同他家做赣州府太老爷自小同学拜盟的,极相好的。”鲍廷玺听了,更加敬重。

  当时同吃了饭,韦四太爷上轿。鲍廷玺又雇了一个驴子,骑上同行。到了天长县城门口,韦四太爷落下轿,说道:“鲍兄,我和你一同走进府里去罢。”鲍廷玺道:“请太爷上轿先行。在下还要会过他管家,再去见少爷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也罢。”上了轿子,一直来到杜府,门上人传了进去。杜少卿慌忙迎出来,请到厅上拜见,说道:“老伯,相别半载,不曾到得镇上来请老伯和老伯母的安。老伯一向好?”韦四太爷道:“托庇粗安。新秋在家无事,想着尊府的花园,桂花一定盛开了,所以特来看看世兄,要杯酒吃。”杜少卿道:“奉过茶,请老伯到书房里去坐。”小厮捧过茶来,杜少卿吩咐:“把韦四太爷行李请进来,送到书房里去。轿钱付与他。轿子打发回去罢。”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,曲曲折折走进去,才到一个花园。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。左边一个楼,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。楼前一个大院落,一座牡丹台,一座芍药台。两树极大的桂花,正开的好。合面又是三间敞榭,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,一个大荷花池。池上搭了一条桥。过去又是三间密屋,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。

  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。这两树桂花就在窗槅外。韦四太爷坐下问道:“娄翁尚在尊府?”杜少卿道:“娄老伯近来多病,请在内书房住,方才吃药睡下,不能出来会老伯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老人家既是有恙,世兄何不送他回去?”杜少卿道:“小侄已经把他令郎、令孙,都接在此侍奉汤药。小侄也好早晚问候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,可也还有些蓄积,家里置些产业?”杜少卿道:“自先君赴任赣川,把舍下田地房产的账目,都交付与娄老伯。每银钱出入,俱是娄老伯做主,先君并不曾问。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,其余并不沾一文。每收租时候,亲自到乡里佃户家。佃户备两样菜与老伯吃,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。凡他令郎、令孙来看,只许住得两天,就打发回去,盘缠之外,不许多有一文钱,临行还要搜他身上,恐怕管家们私自送他银子。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,遇着舍下困穷的亲戚朋友,娄老伯便极力相助。先君知道也不问。有人欠先君银钱的,娄老伯见他还不起,娄老伯把借券尽行烧去了。到而今,他老人家两个儿子,四个孙子,家里仍然赤贫如洗,小侄所以过意不去。”韦四太爷叹道:“真可谓古之君子了!”又问道:“慎卿兄在家好么?”杜少卿道:“家兄自别后,就往南京去了。”

  正说着,家人王胡子,手里拿着一个红手本,站在窗子外,不敢进来。杜少卿看见他,说道:“王胡子,你有甚么话说?手里拿的甚么东西?”王胡子走进书房,把手本递上来,禀道:“南京一个姓鲍的。他是领戏班出身。他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,才回来家。他过江来叩见少爷。”杜少卿道:“他既是领班子的,你说我家里有客,不得见他。手本收下,叫他去罢。”王胡子说道:“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,定要当面叩谢少爷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人是先太老爷抬举过的么?”王胡子道:“是。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,太老爷着实喜欢这鲍廷玺,曾许着要照顾他的。”杜少卿道:“既如此说,你带了他进来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,我才在路上遇见的。”王胡子出去,领着鲍廷玺,捏手捏脚,一路走进来。看见花园宽阔,一望无际。走到书房门口一望,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里,头戴方巾,身穿玉色夹纱直裰,脚下珠履,面皮微黄,两眉剑竖,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。王胡子道:“这便是我家少爷,你过来见。”鲍廷玺进来跪下叩头。杜少爷扶住道:“你我故人,何必如此行礼。”起来作揖。作揖过了,又见了韦四太爷,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。鲍廷玺道:“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,粉身碎骨难报。又因这几年穷忙,在外做小生意,不得来叩见少爷。今日才来请少爷的安,求少爷恕门下的罪。”杜少卿道:“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,我家太老爷极其喜欢你,要照顾你。你既到这里,且住下了,我自有道理。”王胡子道:“席已齐了,禀少爷,在那里坐?”韦四太爷道:“就在这里好。”杜少卿踌蹰道:“还要请一个客来。”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:“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。”加爵应诺去了。

  少刻,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,头戴瓦楞帽,身穿大阔布衣服,扭扭捏捏,做些假斯文像,进来作揖坐下,问了韦四太爷姓名。韦四太爷说了,便问:“长兄贵姓?”那人道:“晚生姓张,贱字俊民,久在杜少爷门下。晚生略知医道,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。”因问:“娄太爷今日吃药如何?”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。问了回来道:“娄太爷吃了药,睡了一觉,醒了。这会觉的清爽些。”张俊民又问:“此位上姓?”杜少卿道:“是南京一位鲍朋友。”说罢,摆上席来,奉席坐下。韦四太爷首席,张俊民对坐,杜少卿主位,鲍廷玺坐在底下。斟上酒来,吃了一会。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,极其精洁。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;半斤一个的竹蟹,都剥出来脍了蟹羹。众人吃着,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:“你这道谊,自然着实高明的。”张俊民道:“‘熟读王叔和,不如临症多。’不瞒太爷说,晚生在江湖上胡闹,不曾读过甚么医书,却是看的症不少。近来蒙少爷的教训,才晓得书是该念的。所以我有一个小儿,而今且不教他学医,从先生读著书,做了文章,就拿来给杜少爷看。少爷往常赏个批语,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,学些文理。将来再过两年,叫小儿出去考个府县考,骗两回粉汤包子吃,将来挂招牌,就可以称儒医。”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,哈哈大笑了。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,禀道:“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酧生日,请县主老爷,请少爷去做陪客。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。”杜少卿道:“你回他我家里有客,不得到席。这人也可笑得紧!你要做这热闹事,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?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!”王胡子应诺去了。

  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:“老伯酒量极高的,当日同先君吃半夜;今日也要尽醉才好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正是。世兄,我有一句话,不好说。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,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,身分有限。府上有一坛酒,今年该有八九年了,想是收着还在。”杜少卿道:“小侄竟不知道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你不知道,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,我送到船上,尊大人说:‘我家里埋下一坛酒,等我做了官回来,同你老痛饮。’我所以记得。你家里去问。”张俊民笑说道:“这话,少爷真正该不知道。”杜少卿走了进去。韦四太爷道:“杜公子虽则年少,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。”张俊民道:“少爷为人好极。只是手太松些,不管甚么人求着他,大捧的银与人用。”鲍廷玺道:“便是门下从不曾见过像杜少爷这大方举动的人。”  杜少卿走进去问娘子可晓得这坛酒,娘子说不知道;遍问这些家人、婆娘,都说不知道。后来问到邵老丫,邵老丫想起来道:“是有的。是老爷上任那年,做了一坛酒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,说是留着韦四太爷同吃的。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,二十斤酿;又对了二十斤烧酒,一点水也不搀。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。这酒醉得死人的,弄出来,爷不要吃!”杜少爷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就叫邵老丫拿钥匙开了酒房门,带了两个小厮进去,从地下取了出来,连坛抬到书房里,叫道:“老伯,这酒寻出来了!”韦四太爷和那两个人都起身来看,说道:“是了!”打开坛头,舀出一杯来,那酒和曲餬一般,堆在杯子里,闻着喷鼻香。韦四太爷道:“有趣!这个不是别样吃法。世兄,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,方可吃得。今日已是吃不成了,就放在这里,明日吃他一天。还是二位同享。”张俊民道:“自然来奉陪。”鲍廷玺道:“门下何等的人,也来吃太老爷遗下的好酒,这是门下的造化!”说罢,教加爵拿灯笼送张俊民回家去。鲍廷玺就在书房里陪着韦四太爷歇宿。杜少卿候着韦四太爷睡下,方才进去了。

  次日,鲍廷玺清晨起来,走到王胡子房里去。加爵又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坐着。王胡子问加爵道:“韦四太爷可曾起来?”加爵道:“起来了,洗脸哩。”王胡子又问那小厮道:“少爷可曾起来?”那小厮道:“少爷起来多时了,在娄太爷房里看着弄药。”王胡子道:“我家这位少爷也出奇!一个娄老爹,不过是太老爷的门客罢了!他既害了病,不过送他几两银子,打发他回去,为甚么养在家里,当做祖宗看待,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!”那小厮道:“王叔,你还说这话哩!娄太爷吃的粥和菜,我们煨了,他儿子、孙子看过还不算,少爷还要自己看过了才送与娄太爷吃!人参铫子自放在奶奶房里,奶奶自己煨人参,药是不消说。一早一晚,少爷不得亲自送人参,就是奶奶亲自送人参与他吃。你要说这样话,只好惹少爷一顿骂!”说着,门上人走进来道:“王叔,快进去说声,臧三爷来了,坐在厅上要会少爷。”王胡子叫那小厮道:“你娄老爹房里去请少爷,我是不去问安!”鲍廷玺道:“这也是少爷的厚道处。”

  那小厮进去请了少卿出来会臧三爷,作揖坐下。杜少卿道:“三哥,好几日不见。你文会做的热闹?”臧三爷道:“正是。我听见你门上说到远客;……慎卿在南京,乐而忘返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是乌衣韦老伯在这里。我今日请他,你就在这里坐坐。我和你到书房里去罢。”臧三爷道:“且坐着,我和你说话。县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师,他在我跟前说了几次,仰慕你的大才,我几时同你去会会他。”杜少卿道:“像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,只好让三哥你们做。不要说先曾祖、先祖,就先君在日,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!他果然仰慕我,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,倒叫我拜他?况且倒运做秀才,见了本处知县,就要称他老师!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,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,我会他怎的?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,我也不去。”臧三爷道:“正是为此。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师说明是请你做陪客,王老师才肯到他家来,特为要会你。你若不去,王老师也扫兴。况且你的客住在家里,今日不陪,明日也可陪。不然,我就替你陪着客,你就到汪家走走。”杜少卿道:“三哥,不要倒熟话。你这位贵老师总不是甚么尊贤爱才,不过想人拜门生受些礼物。他想着我!叫他把梦做醒些!况我家今日请客,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,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。汪家没有这样好东西吃!不许多话!同我到书房里去顽!”拉着就走。臧三爷道:“站着!你乱怎的?这韦老先生不曾会过,也要写个帖子。”杜少卿道:“这倒使得。”叫小厮拿笔砚帖子出来。臧三爷拿帖子写了:“年家眷同学晚生臧荼”,先叫小厮拿帖子到书房里,随即同杜少卿进来。韦四太爷迎着房门,作揖坐下。那两人先在那里,一同坐下。韦四太爷问臧三爷:“尊字?”杜少卿道:“臧三哥尊字蓼斋,是小侄这学里翘楚,同慎卿家兄也是同会的好友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久慕,久慕。”臧三爷道:“久仰老先生,幸遇。”张俊民是彼此认得的。臧蓼斋又问:“这位尊姓?”鲍廷玺道:“在下姓鲍,方才从南京回来的。”臧三爷道:“从南京来,可曾认得府上的慎卿先生?”鲍廷玺道:“十七老爷也是见过的。”

  当下吃了早饭,韦四太爷就叫把这坛酒拿出来,兑上十斤新酒,就叫烧许多红炭,堆在桂花树边,把酒坛顿在炭上。过一顿饭时,渐渐热了。张俊民领着小厮,自己动手把六扇窗格尽行下了,把桌子抬到檐内。大家坐下。又备的一席新鲜菜。杜少卿叫小厮拿出一个金杯子来,又是四个玉杯,坛子里舀出酒来吃。韦四太爷捧着金杯,吃一杯,赞一杯,说道:“好酒!”吃了半日,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,抬到一个箱子来。杜少卿问是甚么。王胡子道:“这是少爷与奶奶、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。才做完了,送进来与少爷查件数。裁缝工钱已打发去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放在这里,等我吃完了酒查。”才把箱子放下,只见那裁缝进来。王胡子道:“杨裁缝回少爷的话。”杜少卿道:“他又说甚么?”站起身来,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,双膝跪下,磕下头去,放声大哭。杜少卿大惊道:“杨司务!这是怎的?”杨裁缝道:“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,今早领了工钱去,不想才过了一会,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。小的拿了工钱家去,不想到有这一变,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,而今母亲的棺材衣服,一件也没有。没奈何,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,小的慢慢做着工算。”杜少卿道:“你要多少银子?”裁缝道:“小户人家,怎敢望多,少爷若肯,多则六两,少则四两罢了。小的也要算着除工钱够还。”杜少卿惨然道:“我那里要你还。你虽是小本生意,这父母身上大事,你也不可草草:将来就是终身之恨。几两银子如何使得?至少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。衣服、杂费,共须二十金。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。──也罢,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。王胡子,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,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。”又道:“杨司务,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,只当忘记了的。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子去吃酒、赌钱。这母亲身上大事。人孰无母?这是我该帮你的。”杨裁缝同王胡子抬着箱子,哭哭啼啼去了。杜少卿入席坐下。韦四太爷道:“世兄,这事真是难得!”鲍廷玺吐着舌道:“阿弥陀佛!天下那有这样好人!”当下吃了一天酒。臧三爷酒量小,吃到下午就吐了,扶了回去。韦四太爷这几个直吃到三更,把一坛酒都吃完了,方才散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

  轻财好士,一乡多济友朋;月地花天,四海又闻豪杰。
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孔纬  

  鲁国公孔纬做丞相后,对他的外甥侄子说:“我不久前任兵部侍郎时,和晋公王铎,充当弘文馆学士,审理馆中事务。上任后,巡视办公厅。晋公说他从前任兵部侍郎时,和宰相邠公杜悰充当了弘文馆直学士,审理馆中事务。晚春,留他在这个大厅内观赏牡丹,说道:'这个办公厅等到让无逸住时,只要一间。现在如此壮丽,你很不知道,它不久将会化为灰烬',他听了这话,记在心里。他又告诉我说,'明公将来也会占据这个位置。或许还可以。从你以后的人,就会遭遇那种事'。从我今天的情况来看,邠公的话,已说中了现在的大致情况。”这时昭宗继承帝位,孔纬任宰相,朝廷各种体统,破坏无余,所以孔纬感于从前邠公的话而伤感时势。

  李克助  

  李克助是大理寺正卿,昭宗帝在华州。郑州县令崔銮,有百姓告发他提高丝绸价格。刺史韩建命令登记按贪赃处理,上奏朝廷请让三司给他定罪。御史台刑部上奏:按罪应当绞死。大理寺几个月没有上奏,韩建问李尚书:“崔銮是你的亲戚吗?为什么不上奏?”李克助说:“是帮助您的办法呀。”韩建说:“崔县令贪赃,为什么说是我的过错呢?”李克助说:“听说你提高价格,数量将要达到上万了。”韩建说:“我是华州节度使,华州百姓是我的百姓。”李克助说:“华州百姓是天子的,不是你的。像你所说,那么郑县百姓就是崔县令的百姓了。”韩建佩服李克助的看法。于是免了崔銮的死罪,把他贬为颍阳尉。

  京都儒士  

  近来京城里有几个读书人聚在一起饮酒,便说起来人有勇敢和怯懦的,都来自内心的胆气。胆气如果强盛,自己就无所恐惧,这样的人可谓是男子汉。在座的有一个儒士自我介绍说:“若说胆气啊,我是真有哇。”众人笑着说:“必须先试试,然后才可信你。”有个人说:“我的亲戚有座宅院,过去非常不吉祥,而今已经无人居住锁上门了。如果您能独自住宿在这个宅子里,一夜不害怕,我们几个人酬谢你一桌酒席。”这个人说:“就按你们说的办。”第二天便去了。其实并不是不吉祥的宅子,只是没人住罢了。就备置酒肉瓜果灯烛,送到宅院里。大家说:“你还要什么东西?”他说:“我有一把剑,可以自卫。请你们不要担忧。”于是大家都出了宅子,锁上门回去了。这个人实际是个怯懦的人。到了晚上,这人把驴拴到另一间屋子里,仆人也不许跟随。他就在卧室里住宿,一点也不敢睡,只是熄灭了灯,抱着剑坐着,惊恐不止。到了半夜,月亮升起来了,从窗缝中斜照进来。这人看见衣架上面有个东西像鸟在展翅,飘飘地动。他鼓起勇气勉强站了起来,把剑一挥,那东西随手落在墙根,发出了声音,后来就一点动静也没有了。因为特别害怕,所以也不敢找寻,只握着剑坐在那里。到了五更,突然有个东西,上台阶来推门,门没有推开,却从狗洞里伸进个头来,咻咻地喘气。这人害怕极了,握着剑向前砍去,不由自主自己却倒在了地上。剑也失手落在地上。此人又不敢去找剑,怕那东西进来。他钻到床下蜷伏着,一点也不敢动。突然困倦起来,睡着了,在不知不觉中天亮了。人们已来开门,到了内室,但见狗洞里鲜血淋漓杂乱。大家吃惊地大声呼喊,儒士才醒过来,开门时还在战栗。于是他详细地说了昨晚与怪物搏斗的情形,大家也异常害怕,就到墙壁下去找。只见到帽子破成两半散在地上,就是昨夜所砍的那个“鸟”。原来是那个旧帽子,已经破烂,被风一吹,像鸟在扇动翅膀。剑在狗洞旁边,大家又绕屋寻找血迹,原来是他骑的那驴,已被砍破了嘴,唇齿破损。原来是天快亮时挣脱了缰绳,头伸入狗洞里才遭了这么一剑。众人大笑,笑得前仰后合。大家搀着儒士回去,儒士惊恐心跳,十天才好。

  孟乙  

  徐州萧县,有个打猎的百姓孟乙擅长用网网狐狸、貉子,网一百次也没有一次失误。偶而有一天趁着空闲,手持长矛走在旷野中。当太阳偏西时,看见道边数百步处,有高大的野坟;在草地中的小道上像是有人的脚印。于是他走了进去。孟乙用长矛在黑暗处乱搅,忽然觉得好像有人把长矛拽住,搅不动了,就问:“你是人是鬼?是妖怪还是鬼魅?为什么抓住我的长矛不放?”黑暗中回答说:“我是人哪。”就让孟乙把他救出来。他把实情如实地告诉了孟乙,说:“我姓李,从前是个小偷,被关押在兖州军候的监狱中,受到各种体罚,被棍子和荆条打的地方伤痕累累,便找了个机会越狱逃了出来。逃到这个地方,生死听天由命吧。”孟乙可怜他,把他带回了家,藏在夹壁中,后来遇大赦才从壁中出来。孟乙因为擅长打猎出了名,飞禽走兽之类没有能够逃脱的,却忽然在荒坟之中,把一个从狱中逃跑的囚犯带回家。听到这事的人都大笑起来。

  振武角抵人  

  光启年间,左神策军四军军使王卞出朝镇守振武。举行宴会,奏乐舞蹈之后,就下令摔跤比赛。有一个男人特别魁梧高大,是从邻州来此地比力气的。,军中十几个人在体形外貌、体力方面,都比不过他。主帅也觉得他很健壮,就选了三个人,相继和他比试,魁梧的人都胜了。主帅和座上客人都称赞了他好久。当时有一个秀才坐在席上,突然站起来告诉主帅说:“我可以打倒这个人。”主帅对他说的话很吃惊,因为他坚决请求,于是就答应了他。秀才下了台阶,先进了厨房,不一会儿就出来了。把衣服系紧一些,握着左拳走上前去,魁梧的人微笑着说:“这人我一指就得倒下。”等到二人渐渐靠近时,秀才迅速展开左手让他看,魁梧的人不知不觉地倒在了地上。满座大笑。秀才慢慢走出圈外,洗洗手又登上了坐席。主帅问他:“是什么招术?”他回答说:“近年旅游,曾在途中遇到过这个人。当时此人刚近饭桌,就踉踉跄跄倒在地上。有个同伴说:'他怕大酱,见到就晕倒。'我听到后就记在心上。刚才去厨房,要了点大酱,握在手中,这个人见到后,果然倒了。姑且为宴会助兴取乐罢了。”有个叫边岫的判官,亲眼看到了这件事。

  赵崇  

  赵崇这个人庄重、清高、耿直,家中没闲杂的客人,羡慕王濛、刘真长的风度。格调高洁,不写文章,号称“无字碑”。每次遇到调任他职,按惯例需推荐一人代替自己,可赵崇从未推荐过任何人。他说:“朝廷里没有能够代替我的。”世人因此看不起他。

  韩偓  

  韩偓,天复初年进入翰林院。那年冬天,皇帝巡幸凤翔,韩偓有随从护驾的功劳,国家由乱而治之初,皇帝当面答应让韩偓做宰相。韩偓启奏道:“您运气符合中兴,用人当用有大德的人,以安定风俗。我当年的主考官右仆射赵崇,可以符合陛下这个选择。请收回成命改授赵崇,天下的百姓一定很幸运。”皇帝很赞叹。第二天,皇帝下令用赵崇和兵部侍郎王赞为宰相。当时梁太祖(朱温)在京城,一向听说赵崇很轻佻,他又与王赞有隔膜,就迅速骑马入宫请见皇帝。在皇帝面前,全面陈述了二人的优缺点。皇帝说:“赵崇是韩偓推荐的。”当时韩偓在场,梁太祖叱责他。韩偓启奏:“我不敢同大臣争辩。”皇帝说:“韩偓,你出去吧!”不久他被贬到福建做官。所以韩偓的诗中写道:“手风慵展八行书,眼病休看九局基。窗里日光飞野马,案前筠管长蒲卢。谋身拙为安蛇足,报国危曾捋虎须。满世可能无默识,未知谁拟试齐竽。”

  薛昌绪  

  岐王李茂贞称霸秦陇一带。泾州书记官薛昌绪为人迂腐怪僻,天性如此。在快速写作方面,就谁也不能赶上了。与妻子见面也有时有刻,必有礼节法度:先命使女去通告一声,往来多次,允许了,然后才拿着蜡烛到室内,高谈阔论一番,喝杯茶,吃些水果就回去了。有时想到卧室去,那礼节也是这样。他曾经说:“我把传宗接代的事看得很重要,总想事先算好那恰当的聚会日子。”必须等候邀请才可以。等到跟着泾州大帅统领大兵到天水与蜀人对峙在青泥岭时,岐王将士因被用人拉车运东西所限制,又听说梁人也入了境,于是就偷偷地在夜里逃跑了。泾州大帅很害怕蜀人偷袭。泾州大帅临走时,刚要上马,忽然想到了薛昌绪,说:“传话给书记官,快请他上马。”连催几回,薛昌绪仍在草庵中藏身,说:“告诉太师,请他们先走,今天是我不高兴的日子。”军帅很生气,派人把薛昌绪提上马鞍,然后用棍子打那马赶它走。在这时薛昌绪仍用东西蒙住自己的脸说:“忌日按礼应当不见人。”这大概是人妖吧。秦陇人都知道这件事。

  姜太师

  蜀地有个姓姜的太师,弄不清叫什么名,是许田人,小的时候遭到黄巾军抢掠,失去了双亲。跟随先主刘备南征北战,屡立战功。后来接受了几个镇的军权,官至正一品。他手下有个管马圈的姜老头,从事喂牲口的活儿有数十年了。姜太师每次进牲口圈,看到姜老头有点儿过失,就一定用鞭子抽他。就这样好多年,计算一下,姜老被打将近几百次。后来姜老头实在受不了鞭打,便哭着告诉姜太师的夫人,乞求姜太师能让他回故乡。夫人说:“你是哪里人?”姜老头回答说:“是许田人。”又问:“你还有什么亲人?”回答说:“当初被抢掠的时候,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,至今不知道下落。”又问他儿子的小名及妻子的姓氏,排行次第、家族分支、亲属和比较近的亲戚,姜老头都说了。等到姜太师回府,夫人告诉说:“姜老头要请假回乡,我问出了姜老头所失去的男女亲属姓名。”姜太师听后非常惊讶,疑心姜老头是他的父亲。便派人前去细问他儿子身上有什么记号。回答说:“我儿子脚心上有一个黑痣。剩下的都不记得了。”姜太师大哭起来,于是暗地里派人把姜老头送出剑门关外。然后奏明先主,说:“为臣的父亲最近从关东来。”于是用金帛、车马把姜老头迎入府中,恢复了当初的父子关系。姜太师为了弥补鞭打父亲的过错,把数万钱的斋食施舍僧人,并且一生中再也不打随从了。

  康义诚  

  后唐长兴年间,侍卫使康义诚,曾经从军队中派人到他自己家中充当仆人,也曾经轻微地用板子荆条打过他。忽有一天,康义诚可怜这个仆人衰老了,就询问他的姓氏,说姓康。又问了他的故乡、亲属、家族、子女、后代,才知道这仆人是他父亲,于是两人拥抱痛哭。听到的人无不感到惊奇。

  高季昌  

  后唐庄宗过了黄河。荆渚人高季昌对他的门客梁震说:“我在后梁太祖手下做事,得到的仅仅是自己没有被处罚。龙德初年以来,只求安稳地活着。我现在去朝见庄宗,试探试探。他若是想得天下,一定不会囚系我。要是进军别的地方,那可是子孙的福分。这次行动决定了。”从皇宫回来以后,他告诉梁震说:“新国主经历百战,才得到河南。对功臣自夸他亲手抄录《春秋》。又竖起指头说:'我从指头上得到天下。'这意思就是功劳在一个人身上。哪还有辅佐的大臣!而且去游玩打猎十天不回来,朝廷内外人们的心情怎么受得了?我现在高枕无忧了。”于是在西南加筑了罗城,又修造了用来阻挡敌人的用具。不到三年,庄宗果然没有守住。英雄预料的,一点没错,难怪要说留给子孙了。

  沈尚书妻  

  有个沈尚书已弄不清叫什么名,曾经做过秦地主帅的亲近小吏。他的妻子性格贪暴凶残而且不谨慎,又生性嫉妒。沈尚书常常像生活在监牢里一样。后来因为闲散而辞了官,带着妻儿,寄住在凤州。自己却到东川游玩散心,想和自己的这位怨偶永不来往了。华洪镇守东蜀,和沈尚书在未当官时就有交情,称沈为兄。沈到达后,华到郊外迎接,拉着手叙述久别之情,待他像自己的亲哥哥。于是特地为他建了一所住宅,仆人、马匹、金银、绸缎、器具、玩物,没有什么缺的;送他小妾仆人十多个,坚决不让沈尚书回北方去。沈尚书也约略地告诉了他有关妻子的一些事情,表示没有心思再回家了。一年后,家信到了,说他的妻子己离开凤州,自己奔东川来了。沈尚书听了非常害怕,就告诉了华洪,并且派人去让她回去。他的妻子又送信来,重新立下誓言,说:“从此一定改掉以前的性格,愿意和你白头到老。”不几天他妻子就到了。她刚来到时,也很温柔和平,经过十天后,又旧病复发,小妾侍女仆人们被她鞭打得四散奔逃,丈夫的头和脸都被揪抓得伤痕累累。华洪听到这种情况,叫来沈尚书对他说:“我想替哥哥杀了她,怎么样?”沈尚书不让。就这样十天后沈妻又发作一次。沈尚书于是来到衙门,精神沮丧,华洪一看就明白了。于是偷偷地派两个人拿着剑,把沈妻拉出屋,在台阶下杀了,并把尸体扔进了潼江,然后告诉了沈尚书。沈尚书听了后,异常惊恐,以至于失去了正常的神态。沈妻的尸首在急流中停住了不走,就派人用竹竿拨动,随水漂走了。可是第二天,又停在原来的急流上了,这样反复了多次。华洪派人把石头捆在尸体上,才使尸体沉下去。沈尚书不到十天,就像掉了魂似的死去了。大概是那个不和睦的配偶报仇吧?可悲呀,沈尚书早先与她有仇吗?

  杨蘧  

  王赞,是朝中有名的人士。有个弘农地方的杨蘧,曾经到过五岭山脉以南,看到阳朔荔浦的山山水水,心里非常喜欢,赞不绝口。杨蘧曾出入王赞门下,渐渐有些放松,就不自觉地问道:“您曾见过阳朔荔浦的山水吗?”王赞说:“不曾把人打得唇裂齿落,怎么能见到那里的山水呢?”于是大笑起来。这是说,五岭以南的地方,不是被贬的人是不去的。

  袁继谦

  晋将少作监袁继谦曾说过:“刚到东方土神庙,借了一间房住下,就听说这里多出现凶神恶怪,天一黑人们就不敢出门,一家人都很害怕,没有能睡安稳的。忽然有一晚,听到吼叫声,好像有什么在大瓮中呼叫,声音浑浊,全家人恐怖极了,认为一定是个大妖怪。就趴在窗缝窥视,看见一个苍黑色的东西,在庭院中来回走。这一夜月色阴暗,看了很长时间,觉得身子像狗,可是头不能抬起来。就用挝打它的头,突然'轰'的一声,家犬惊叫着跑了。原来那天村里人到这纳税,就在那地上做粥,锅里还有剩余,狗就把头伸到中空的器具里,却不能脱出来。全家人大笑后,安安稳稳睡下了。”

  帝羓  

  后晋开运末年,契丹国王耶律德光从汴梁回国,死在赵地的栾城,契丹国人剖开他的腹腔,把五脏都拿了出来,用十斗左右的盐装进腹内,用车运回国,当时人把这叫做“帝羓”(帝王的干肉)。